成都的冬
湛蓝(四川成都)
徐志摩说“北方的冬天是冬天”,赤膊的树像敢死队搅着北风,对于一个常年生活在成都的人,那样的萧瑟和寒冷找不到想象的依据。再往南的地方,海未眠,又暖得没点冬的样子。成都的冬,是悲悯的,冷不渗透骨髓。成都平原是源自川西北高原的岷江、沱江及其支流等八个冲积扇重叠连缀复合而成的,龙门山像一个温厚的胸膛,把成都搂在襁褓中。因而一到冬天,我哪儿也不想去,在盆地里像“小兽”一样蜷缩。
成都的冬,潮湿,阴冷。尘埃攒足了水分悬浮于空中,天空和楼宇灰蒙蒙的。格子间的人常常自嘲一个冬季不见天日。清晨,天光半掩,雾像猫的脚一样轻盈,走在人口密集的城市,置身路灯和车灯昏黄的光晕中,人和城市仿佛都睡眼惺忪。室外冷,格子间的人待在空调房里不想出去,中午打电话喊外送将就唱空城计的胃。好不容易熬到下班,走出大厦,天空俨然天幕。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城市已启动了夜间模式。周末睡个懒觉,走出户外,仰望天空,蓦然生出久违的感叹:很久没好好看一眼天空!
冬日的阳光如同夏天的雨,显得那么妗贵。阳光乍现,顿时满城明媚,屋子里,便待不住了。咖啡馆、茶座、广场、公园,三三两两,坐满了神情慵懒的人,初到成都的人一面惊叹一面艳羡:成都人真会享受,自由安逸!都是阳光惹的祸,诱出成都人深入骨子的慢,向阳的心像水里的皮球,按压不住,唯大好天气不可辜负。
年少时,因父亲是爱茶之人,父亲心里能容大千世界,眼里没有可恶可憎之人事。逢赶集日,不论寒暑,累了渴了的路人歇脚讨杯水喝,父亲会泡了茶奉上。等我长大到了成都,榕树下,简陋桌椅,三俩庶人,几杯茶,听收音机聊天,那温吞吞的底色,让我恍若重归故里,甚是纳闷:我从前来过么?
老成都的茶馆门口,年代感很强的水壶坐于绯红的泥炉上,沸水掀起壶盖,腾腾的水汽从壶盖和壶嘴袅娜升起,宛若市井的炊烟,却又多出一股子闲劲儿来。成都的茶文化历史悠久,最早以茶入诗在西晋,张载《登成都楼诗》“芳茶冠六清,溢味播九区”。六清即六饮:水、浆、醴、凉、医和酏。张载把蜀茶列于六清之首,其时,蜀茶已是名声在外。
茶事,如果世俗一点,不外乎开水浮沫。然,清风庭中、盏色莹润加之成都人骨子里特有的几许闲情和庸怠,就着那么点细微、幽玄的审美,一切诸如酒茶书琴等小而无用之事便成了雅趣。
冬天,晒着太阳喝茶的悠闲,是最成都的。树荫下,小河边,坝子头,客人到,茶铺老板用一把竹椅,一张木桌安置客人,送上一壶一盏,投茶于青花茶碗,水壶提高又压低冲茶,茶水满而不溢,然后把盖子斜盖于茶托上,留下一句“您慢用”,客人自便。茶客拇指和食指轻拈壶盖纽,慢悠悠荡过茶汤,汤花(茶沫)便附在茶盖随茶汤溢出或附于壶盖及碗壁,待汤花不疾不徐散去,茶汤色泽变化,啜饮,茶碗(杯)边缘留下一圈比茶浅比汤深的水痕。这一过程中,太阳底下并无要事,时间的指针像被一双无形的手调拨过,是极慢极慢的,人是极闲适的。
成都的茶馆发展到今天,麻将与之难舍难离,市井气息更加浓郁,颇不能与古人风骨相比。资深茶客陆放翁写过许多有关茶的诗句,其中《九日试雾中僧所赠茶》中“今日蜀州生白发,瓦炉独试雾中茶”写到成都喝茶,是很贫民化的。古时富贵人家煮茶用铜炉,普通百姓则用瓦炉或泥炉。白居易《睡后茶兴忆杨同州》“婆娑绿阴树,斑驳青苔地。此处置绳床,傍边洗茶器。白瓷瓯甚洁,红炉炭方炽。”把茶事写得很有在场感,写尽闲适与清寂。不在市井,亦不在高堂,颇有几分返璞归真的迹象。
我倒是喜欢坐在靠窗的桌子边,青瓷炉里燃一支檀香,用精巧玲珑的白瓷壶慢条斯理煮茶,与太阳光对影成三人。心上像盘旋着一个人,习惯性摆两只杯子,从无例外。大抵是有着某种心理暗示,长风冷月,相思缱绻,都在这盏茶里了。明明是对着书籍的,眸子却走了神,只见光线穿透白色的帘子落在木地板上,帘子随风摇曳,地上光影浮动。茶的香味萦绕,如米苇《醉太平》里写的“暗香微透窗纱”,光阴看似不动声色,却旖旎万分。实乃“风定花犹落,鸟鸣山更幽”。
有道是,茶亦醉人何须酒!
成都的冬,寒冷伊始,烟火更盛。去过很多地方,吃过很多美食,我发现胃还是离不开巴渝风味。论吃辣,湖南贵州两地毫不逊色于川渝地区。然像川渝地区把火锅吃到常年不衰,不分季节的情形是罕见的。不过,我以为吃火锅最有感觉的还是冬天。冬天吃火锅,在氤氲的热气中,形成的温暖气场,恰似人对温暖失去免疫,无法抗拒。这些年,每每有朋自远方来,我就想带他们去体验一下吃火锅的生动氛围。寒冷与温暖像一对怄气的情侣,在门缝间相互对峙。寒冷似顽劣的男子,一有空档就往屋子里钻。屋子里的温暖犹如不动声色的女子,灶膛的火势舔抵着锅底,九尺鹅肠、绿色毛肚、黄喉、耗儿鱼、牛肉等在红靓的汤里翻滚出腾腾的热气,里面的人脱了大衣,挽着袖子烫火锅。寒冷像急红了眼的男子,情急之下道破天机:我不过想用肺腑去触摸你的灵魂,我就在那只火炉边取暖!成都人对火锅的钟情正如《往后余生》歌词所唱:往后余生,风雪是你,平淡是你,清贫也是你,荣华是你,心底温柔是你,目光所致,也是你……
冬天,成都人还有吃羊肉汤习俗。每年冬至,羊肉馆食客人满为患,里面热火朝天喝羊汤,对蘸了豆腐乳、小米辣和香菜的炖羊肉大快朵颐。厅堂外排队等候的人饥肠辘辘,又冷又饿,仍不放弃。大概,我算不得真正的吃货,天寒地冻时节,我是没那些骨灰级吃货的耐心去等。记得好些年前,冬至的时候羊肉曾卖到120元一斤。我有轻度的怪癖,对美食,不仅讲究味道,对用餐环境和情趣也孜孜以求。然,在吃这条不归路上,人类从来不孤单。为了能吃到美味的羊肉,最好自己做。于是去市场买羊肉,买羊肉的时候耐心向店主请教,店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今,炖羊肉成了我的拿手活儿,谁吃谁喜欢。
成都的冬,花落春仍在。因植被丰富,不像北方的冬天,不留半片残青。成都冬天有落叶乔木,满树金黄的银杏叶在风里簌簌飘坠,也往往让人生出鱼玄机的“愿得西山无树木,免教人作泪悬悬”同等的惆怅。但常绿植物多,即便是冬天,目光所致,亦是满目苍绿。成都地处盆地,气候温和,对雪的尊荣十年难遇。只待空气清澄的晴日,站在楼顶凭栏,极目远眺,可重温杜甫“窗含西岭千秋雪”的盛景。当然,还有“门泊东吴万里船”的新气象。饱经战乱摧残,诗人一腔忧思几多愁,渴望安定繁荣。成都人问天要路,修建了二环高架桥,地铁相互接轨,四通八达。
深冬已至,春天不会太远。田况写过:良时不易得,行乐未为病“。望春,依稀可见“成都海棠十万株,繁华盛丽天下无”的盛况,小酒馆里“美酒成都堪送老,当垆仍是卓文君”的一片美好景象。
作者简介
湛蓝 重庆市合川区人,现居成都。旅游达人,网络写手,自由职业者。《香落尘外》原创文学公众平台总编。出版有散文集《樱花树下睡莲满缸》,主编丛书《香落尘外》,书籍有散文集《香落尘外》《尘外遗落的烟火》,诗集《尘外那一池月光》《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