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赏析
天涯小角
杨萌
少年时,我总喜欢在傍晚时,坐到最高的那个田埂上吹一吹明晦交替时的风。聒噪了一天的心脏在天空落幕之前,方可以均匀的节奏突突作响。将身体掩没在碧青的草丛里,眺望着被霞光沾染的血色天空。微醺的风轻拂而过,将浅浅的发梢高高撩起,露出窄窄的前额。青郁的草没过膝盖,裸露的小腿像等待一场唯美的邂逅。缠绵碰撞出微妙的触感。一切都妙不可言。
我家原居在乡里几棵苍然柏树下,一间六十年代典型风格的大瓦房。它是爷爷在爸爸结婚时留给他的唯一家产,这也引起了婚后儿媳一度的不满,因为我们真正据有的只有这残旧建筑体的三分之一。在这个丘陵连绵的小农村,老人为子女成家立业之后所做的贡献被叫做造福。而造福的多少与晚年得到的幸福成正比。难以改观的现实使很多晚景一片迷惘的老人们心甘情愿地在外头继续奔波流离。
我家屋前有一棵梨树,它有着跟我家屋子一样苍老的年纪。
那时爷爷还是一个朦胧少年,薄雾一般的年纪。在种这棵树时,少年浅浅的内心憧憬的定是几年后硕大的梨果儿,而非几十年后在梨树上爬上爬下的孙女。到如今爷爷埋下的苗却已壮硕到他满满的怀抱都装不下。但在我的眼里,梨树从未变得更高大,反而在一点一点的盈缩,只是坚挺得至始至终。
这棵梨树结出的果儿不甜,酸酸涩涩的,不太甜腻,也不太温和。有点叛逆,有点疏离。刘篱说,吃我家的梨,就要像城里人喝茶,一小口一小口的呡,生怕不干净似得。我轻笑,我们的父辈们,至始至终耕耘着他们开一次花就结一次涩果儿的土地。
我和刘篱的童年被放牛娃的身份紧紧绑扎在了一起,像乡里大多孩子一样。我们的童年不缺精彩,不缺桥段,只是在不知不觉的成长中,缺了几分应该有的知觉。我和刘篱的友谊就是结涩果儿的梨树建立起来的。到现在我都还记得刘篱被我叫做偷梨贼时窘迫得发红的小脸蛋。那年的梨果儿结得尤其繁盛。在被奶奶呵责之后,我不得不捧上一围裙的梨送到那偷梨贼的面前,他却很爽快的叫我一起吃。之后我们就有了友谊。
刘篱爱吃梨,当时这成了小小的我牵制同样稚嫩的刘篱最有力砝码。我牵制着他的淘气,牵制着他的味蕾。因为梨的诱惑,他俨然成了我的小跟班。每年梨果儿结得最为茂盛的时节,我和刘篱都会用奶奶的蓝布围裙揽上满满的一围裙梨果儿到我家屋后的小水塘边。我们一起肆意吸允着酸酸涩涩的汁水,肆意地海阔天空,肆意地向水塘扔梨核然后肆意地笑。完全忘却了我们身后要负责的两头温顺的水牛。我们除了一起吃梨,还一起骑牛,一起在小水塘里游泳。不过这些事我从不对奶奶讲,因为奶奶会认为即使七八岁,女孩子也不该赤条条地下河了。那时候,奶奶像神明一般存在在我的生命里。她总能给我一种别人给予不了的温厚的踏实感。
奶奶的生活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假期。就是这个丘陵连绵的小村庄,也有东西叫人万般难舍难分。譬如爷爷,双鬓花白的年纪仍然一丝不苟凝视着他那半亩土地。看着它萌芽,看着它结实,看着它枯萎再萌发出新芽。除了那半亩庄稼,爷爷也这样凝视我。奶奶也是用这样的姿态撵着小碎步跟着爷爷不紧不慢不焦不躁地过着日子。而爷爷的一度离开无疑使奶奶乱了步伐,只得摸索着干自己认为对的事。春夏秋冬周而复始。唯有冬日奶奶的农活才搁置下了,日子也闲暇一些。这时奶奶会同我一起叫上刘篱去每到岁末就会死去的树林捡一些脱落垂地的干柴和松枝。然后晚上就在黑漆漆的灶旁点上一大堆篝火。那时我特别害怕天黑,看着傍晚光影扑朔,美轮美奂的天空倏而被黑暗吞噬的无助和看到奶奶祥和面容前燃烧的干柴烈火消逝殆尽之后的惶恐,一样让我呼吸紧促。奶奶应当和我一样惧黑,她拿她的大手撑起了小小一片尚还明亮的天,完全是逞强。
奶奶,刘篱,我。三个有着共同宿愿的高等生命体在有点儿荒芜潦草的岁月里抱成团团来取暖。这样的日子不紧不缓也有内有容的持续了很长一段时光。
我不知道当我看到爸爸妈妈带着一脸疲惫的惊喜望着我的时候,我是用怎样的表情来回馈他们的。我只知道我心里像住了一个桃花源,凋落的桃花跌进一汪小水洼然后泛起层层涟漪。就是这样酥痒的幸福。我一直吃涩果儿骑牛泥坑子游泳的咸淡有滋味的童年在这时像那句歌词一样,变得有点凹凸。
我的家从那棵苍然柏树下迁到一个美丽天空下的小镇。此后放牛娃的精彩剧集与我无关了。一个美丽的地方一定要有美丽的天空。在这个四季分明的川北小镇,就有着干净而明快的天空。四川北部的小镇,算不得富裕也称不上贫瘠。小就是它最大的特征,一刻钟便可以从镇的南端步行到镇的北端。它虽小,却没有大多娇小物质所富有的精致特质。民国时期遗落下的老旧建筑和改革开放后建起的三层小楼,参差不齐的分布在东西两旁。逼仄的街道绵长的延伸,中间小有分叉。小镇大致就是这样的格局,像初春的枯树,光秃秃的生出几道新枝。我的父母就在这棵树弯曲的枝丫上建起了这个镇子典型的三层小楼。
我们的初到并未获得邻里的热切关注。这个遍布三层小楼的院子里,每个人都只一脸漠视形影匆匆地在我身边晃过。有幸的是我在这里结识了两个跟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她们跟我一样喜欢在黄昏时趴在窗台眺望那一角的天空。院子里有很多火锅店,每到这时院里就升腾着火锅浓厚的辛辣和热气。就算这样我们还是透过空气的罅隙感受着小镇的那一点清冷的美意。
第一次见到刘篱的父母是在刘篱车祸后的一个礼拜左右,在姨的小饭馆里偶遇,我看到了那个满脸凄楚、跟刘篱有几分神似的女人和同样怅然的男人。奶奶不住地安慰这对丧子的夫妇并询问起刘篱的事故。女人顿时涕泪不止“那晚上,那娃打电话来,说是要摩托车,我和他爸没同意。他居然说若不买他就去死,反正养这儿子抵如没养。我心软,心想就这一个儿子,又常年不在家。就给他买下,算是补偿他。啊呀,哪想到会这个样子噢。说去加油,就没再回来。”奶奶在一旁也是泣不成声,嘴里直呼“造孽呀,这做父母的造孽呀。”
刘篱,这个鲜活在我人生初阶段的人。至我家搬迁以来就甚少交集。只在同龄人的圈子里听闻过哪个叫刘篱的娃又进警察局了,哪个叫刘篱的娃被学校开除了。直到这个天使般的孩子被另一个天使带走了。那段日子刘篱在这个鲜有新闻的镇子红极一时,大家都说刘篱这娃不学好,自作孽。
我到外地城市求学了去。偶而,我会和爸爸妈妈回到乡里。看看老屋,看看老人。似乎一切都在变,似乎一切一如从前。你能用眼睛看到的变化,都不是完整的。眼睛只能看见老屋在朽化,老人继续在衰老,老事老物正在离开。眼睛看不见草丛在更新,年轮在增长,有似曾相识的东西正在归来。
我总是要在那最高的田埂上散步,风吹得很紧,吹走了阳光留给我的缕缕余热。太阳娇涩的躲在一大团没有形状的云朵后面,太阳也怯弱了吗?就是这样罢。我发现这儿还有永远飘荡不愿离去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