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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版:文学抒苑
内容详情 2018年08月10日 返回该版首页

梅长青


梅长青


崔加荣



    今年的气候真是反常,入冬以来,连一场雨都没有下。虽然有几次阴云笼罩,但是雨始终没有落下来。突然刮起的大风,给整个灰蒙蒙的城市增加了几分萧杀之气。

    早上天不亮,突然下起了小雨。谚语讲:“鸡鸣雨,下四指。”早晨的雨下不大,天一亮,果然雨停了。我起来洗漱,看到梅支书发来的微信,说梅家湾和刘湾这两个村顺利通过了第三方评估验收。这令我这个跟踪扶贫两年的驻村干部心里甚为宽慰。我突然想起了梅家湾村梅萱支书和我的约定。今年初,村里的扶贫工作还是漏洞百出,有好几家的家庭收入数据错了改,改了又错。真是按下葫芦浮起瓢,令她十分担忧,心里一点儿也没有信心。我就鼓励她,从心理上给她打气。她就说要是年底顺利脱贫,她私下请我喝一场大酒。现在顺利脱贫,我何不去找她庆祝庆祝呢?自己也好下乡放松一下。

    想到此,我便拨通了梅支书的电话,电话里,她一下子恢复了两年前认识她时那样的爽朗,声音大得令我耳朵发痒:“王主任!你的电话来得真是时候!我正要找你呢。”

    我把手机离开耳朵远一点,问她:“找我啥事?好事坏事呀?”

    “好事坏事都有。”

    “那先说好事吧。”

    “好事就是省里正式出了结论,梅家湾扶贫任务顺利完成,脱贫达标。”

    “那坏事呢?”

    “坏事呀,其实也不算啥坏事。你先过来呗!过来我仔细和你汇报嘛。”说完,就挂了电话。

    这个女人,真是一个性格特别的人!

    放下电话,我就找了两个纸箱放在车后面,爱人从屋里探出头来,扔给我一句话:“你又去梅家湾是吧?帮我带点青菜回来。”

    我应了一声,就驱车出发去梅家湾。

    一路上,我满腹疑虑,心想这梅家湾又发生了啥事儿呢?难道是她爱人要和她摊牌了?心里想东想西,一走神,车子差一点就擦到道旁树。我打一个急转向把车子扭转到正路上,一路上不敢再分神。

    到了梅家湾村委会,梅支书已经又站在院子里等我了。我停好车下车问她:“我说你咋知道我要到了呢?”

    “嗐!都一起工作两年了。”她一边说一边往屋里走,也不回头看我。

    进屋后,我有点迫不及待,就问她:“说吧,有啥坏事?”

    “也不算坏事吧。那个新党员梅长青,你还记得吧?”

    “记得呀,他咋啦?”

    梅支书倒了一杯开水,又往杯子里放一撮儿茶叶递给我,接着说道:“他呀,上个星期被检查出来胃癌。还是晚期。”

    我一听这话,突然想起前几天省里扶贫办的一个新提法:因病返贫。农村有一部分家庭,本来日子过得还算可以,靠几亩地种麦种玉米,一年两季,再种点淮山等经济作物,一年下来,也有几千块的收入,基本生活和孩子读书上学还是没多大问题。可是突然家里出一个病人,无论是多发的癌症,还是糖尿病冠心病什么的,基本上就一下子陷入贫困,虽然新型农村合作医疗能报销一半左右,可是比起来动辄几万十几万的医疗费,对一个农村家庭来说,也只能是杯水车薪。于是我就问道:“那不是要花很多钱?唉!这真是遭罪呀!”

    “就是呀!这个梅长青,这几年日子越过越穷,我经常见他咸菜就着馍吃,也算一顿饭。你说这咸菜吃多了,还不得胃癌?你说他也没少挣钱,前几年去南方打工,应该挣到一些钱,这几年跟着装潢公司干活,一年也能整个两三万。这钱都去哪里啦?”

    “不会是个守财奴,把钱都藏起来了吧?”

    “谁知道呢!你说这事儿弄的,这农村想真正脱贫,我看是真难!就算国家努力扶贫两年,脱了贫,这一生病,马上就又陷入贫困,要从根本上解决农村贫困问题,真不是一个简单的事儿。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现在就去看看他。”梅支书一口气喝干了自己杯子里的水,对我说。

    我也着急了解梅长青的情况,就和梅支书去院子里,上了车。

    车子开到梅长青家门口,几个十来岁的孩子在路上跳绳,见我们车子来了,赶快躲开。

    我们推门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干枯的杨树叶子在地上积了一层,两棵高大的杨树上稀稀疏疏地挂着几片黄叶。突然一只乌鸦“嘎—嘎—”几声从树上飞走了。

    梅支书走进屋里,喊道:“有人吗?”

    连喊几声,过了半天,梅长青的爱人才从屋里出来:“支书你们咋来了?快来坐。”

    说完,她就去搬一把木椅子,梅支书阻止了她:“不坐不坐!你别搬!长青哥哩?在哪屋?”

    她突然脸色暗了下来:“在西屋里,前天突然非要求把他转去西屋。”

    我们跟着她,一边从堂屋走去西屋,一边问她:“堂屋里怎么啦?”

    她低着头只顾走路,也不说话。突然又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说:“唉!他怕死在堂屋,堂屋里还要娶儿媳妇。”

    说完,就抽泣起来,梅支书就劝她:“净瞎说,哪有那么容易死!你看那老奎,癌症几年了,都还没死。”

    “唉!支书你是不知道啊!医院里检查了一个多月,就叫他回家保守治疗,医院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治疗,在医院也是白花钱。拉回来后一会儿精神好点,还能在床帮上坐坐,疼起来躺在床上直哆嗦。”

    接着,她擦了擦眼泪,又说道:“走吧!去看看吧,见一眼少一眼。”

    我们跟着她进了西屋,看到长青闭着眼躺在床上,面色蜡黄,消瘦得不成人样儿。他爱人走上前去推了推:“梅支书和王主任来看你了,梅支书和王主任来看你了。”

    梅长青睁开了眼睛,转过脸来,嘴唇动了动,声音很微弱地说:“你们来啦?”

    说完,试图挣扎着坐起来,他爱人把胳膊伸进他的身子下面,把他扶起来坐着,背部靠在墙上,又往背后垫了一个枕头,梅长青这才勉强坐着。喘了一会儿气,又开口说话:“唉!你看,我这命,咋恁赖呀!”

    歇了一下子,又说:“孩子还没结婚,你说这咋弄呀?”

    我上前去安慰他:“你别担心,现在得这种病的人多了,已经不是啥稀罕的病了,慢慢治,说不定能治好。”

    他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便闭上了眼,不再说话,只是喘气。他爱人把嘴凑到他的耳朵边问他:“累不累?躺下来吧?”

    他还是不睁眼,也不说话。他爱人抄了一条长凳子,叫我们坐下来:“这几天也不想吃东西,熬的中药吃了又吐了。身子弱哩很。”

    我和梅支书也不知道说啥好,只能劝她好好照顾着,自己也要注意身体。突然,梅长青又睁开了眼睛,看了梅支书一眼,似乎有话说。梅支书凑上前去,问他:“长青哥,你有话就说,我在哩。”

    他又朝爱人使了个眼色,他爱人也靠近前来。他先对爱人说:“你先出去一下,我和支书说句话。”

    他爱人不知道他要说啥,只得出去,我也正要出去,他又提高了声音说:“王主任你也听听,我有点事想请政府帮忙。”

    听此言,我也就留了下来,听他说。

    他平静了一下喘气,用手指着梅支书说道:“我一辈子没求过人,今儿个我想求支书和王主任一个事儿。”

    梅支书和我都往前凑了凑:“你说,有啥事你说。我们听着呢。”

    梅长青可能坐累了,他用双手勉强撑起自己的身子,调整了一下坐姿,接着说道:“我外面还有一个小孩。”

    他这一句有气无力的话,如同一个炸弹,令我和梅支书心里都大吃一惊,我怀疑自己听错了,无论如何也没法把眼前面黄肌瘦的梅长青和婚外生子联系到一起。但是接下来的话,印证了这是一个事实。

    “我在安徽还有一个十一岁的小孩,每隔三个月,我都要给她汇一点钱,供她读书,生活。春雷他妈不知道这事儿,按说我都这样了,给她知道又咋哩!可是我怕对孩子有啥影响。估计也没几天活头了,我不能断了孩子的钱,不然她就没法生活,没法读书。”说到这里,他用力咳嗽了一阵子。我递给他一杯水,他喝了一口,又给了我。然后接着说:“我这几年也没有积攒住几个钱,这一生病,又欠了一屁股债。这个月是委托深圳的一个朋友汇款,我以前打工时,在他那里投了两万块钱,一开始他的饭店没赚到钱,我收不回来。后来他生意越做越好,就感谢我没有在他困难时逼他要钱。我想着以后有困难时他可以帮我,所以我后来也没找他要回投资,只分了一次红。这个月我和他说了我的情况,他就替我汇款。我怕我死后他有变卦,所以请你帮我跑一趟,去把钱连本带利收回来,放村委会,以后定期帮我汇款给孩子。”

    说完,他拿出来准备好的一张信纸,上面有他签好的名字,写好了委托梅支书去找他朋友收钱,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张树辉老友你好!

    我是梅长青,感谢替我汇款。我的病估计没得治了,也活不了几天了,汇款的事也不能老是麻烦你。所以,我委托我们村梅支书去找你,把我的钱拿回来,那是孩子的生活费,保命钱,请你一定给我办了。我死了也就闭眼了。

    再次感谢我们多年来的朋友之情。

    梅长青

    2017年11月20日

    他把信交给梅支书后,又要回来,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支笔,在信纸背后写下了孩子的名字和身份证号码,又写了地址和电话号码。然后就歪过头去,闭上眼睛,一副很疲劳的样子。梅支书怕梅长青的爱人看到,就把信收好了,转身对我说:“我们走吧,让他好好休息休息。”

    说完,我们便出了西屋,不见梅长青的爱人。我们便去堂屋,找到梅长青的爱人,和她说刚才梅长青有些村委会的手续要我们办,然后就道了别回村委会。

    一路上,梅支书和我商量着,这事儿还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了,免得传到梅长青家人耳朵里。最后,决定星期天就去深圳找人办这件事。

    星期天的早晨,突然又下起了小雨,加上西北风一吹,天气就有些冷飕飕的。我和梅支书上了高铁,才感觉暖和一些。

    一路无话,到了深圳。按照梅长青提供的地址和联系电话,很顺利地找到了张树辉。他经营着一家有三层楼的湘菜馆,看起来做得相当不错。

    到了他的办公室,他一边夸梅长青是一个好人,是一个讲义气的人,为梅长青的病很是惋惜。一边顺利地把手续办了,把钱存到了梅支书的卡上。然后我们一起吃饭。

    菜上来了,一边吃饭,这个张树辉一边给我们讲述了梅长青在深圳的那段日子的情况,也揭开了他在安徽的孩子的身世:“这个梅长青真是一个好人。当时我俩都在深圳富士康公司打工,他是组长,我归他管。第一年底,他跟我说不想再过农村的穷日子了,想弄点什么赚钱快的门路。刚好我也正有此意,我表哥开了一家加盟的湘菜馆,我俩就投了钱到我表哥的饭店里。哪知道我表哥的饭店一年也没赚到钱。梅长青在富士康干了一年半,就辞职回去,临走找我要钱,我找我表哥,表哥的饭店经营得很困难,拿不出钱来。梅长青只好先回去了,等第二年我表哥的生意好起来,赚到钱了,我打电话给梅长青,要还他钱,他不要,只要了一次分红。剩下的都留在饭店,说以后他要留给安徽那个孩子做生活费用。后来我自己独立开了一个分店,也赚到钱了,再打电话给梅长青,还不要。”

    我有点急于从他那里打听到一些关于孩子的事,就问他:“那你知道安徽那个孩子是咋回事儿吗?方便告诉我们吗?”

    “知道,当然知道。我还和他一起去过一趟安徽呢。这孩子是捡来的,是我们在富士康打工最后那一年底在深圳的大街上捡到的。”

    听他这话,我和梅支书都更加吃惊:“捡来的?不是他的孩子啊?”

    “不是,肯定不是啦。那一天是星期天,我俩一起在大街上转悠,遇到一个妈妈带着一个一岁多的孩子在路边讨饭,我俩都给了五块钱。等我们转身要走时,那孩子突然大哭起来,我俩转身去看,那孩子突然又不哭了,看着她那满含泪水的大眼睛,我俩都觉得很心疼。于是又蹲下来向孩子妈妈询问情况,原来孩子的爸爸妈妈都在深圳打工,后来孩子爸爸得了癌症,钱花光了人也没治好,老家也是穷得没有办法生活。有人就告诉她可以带孩子在深圳乞讨,丈夫死了,孩子又小,肯定能招人可怜。我俩当时既生气孩子的妈妈拿孩子乞讨,又可怜她们,就想了一个主意:回去厂里发动大家捐款。我们找到工会,工会说出来乞讨的人太多了,并且真假难辨,工会不牵头管这事。我们当时也不知道咋回事儿,心里和这事杠上了。找工会没门儿,梅长青就自己牵头,号召大家捐款。拍了照片,写了情况说明,经过苦口婆心的宣传,还真捐了几千块钱。我们把钱送到孩子的住处,并且告诉孩子的妈妈不要带孩子出来乞讨了,以免给孩子的成长带来心理阴影。那孩子的妈妈拿了钱,说了很多感激的话,这才带着孩子回去安徽老家。”

    张树辉喝了一大口茶,接着说:“后来没过半年,我们又在老地方见到了那个孩子,不过身边不是妈妈,而是奶奶,这下子可把梅长青气坏了,直接跑过去质问是咋回事儿,当初答应得好好的不再带孩子出来乞讨,现在又出来乞讨,还带着奶奶来,这不是利用我们的同情心吗?可是,问出来的结果让我俩都感到意外,原来这孩子的妈妈回去后也没有什么赚钱门路,但是为了遵守不再出来乞讨的承诺,自己也不想再出去乞讨丢人现眼,就去找家乡的血贩子卖血来养活孩子。谁知道人穷了运气也差,居然染上了艾滋病,在一次反复发烧去医院看病时,被医院检查出来后送去艾滋病康复区限制外出,孩子只能交给奶奶带。去康复区之前,孩子的妈妈把梅长青捐助的事儿和奶奶说了,叫奶奶去深圳找梅长青,这才出现奶奶带着孩子在老地方等我们的一幕。孩子的奶奶知道是梅长青,便扑通一下子给我们跪下了,要梅长青好人做到底,帮她们想想办法,又说让孩子认梅长青做干爹。这可把梅长青吓坏了,一个比自己年龄还大的奶奶给自己下跪,这不是折磨人嘛!梅长青自己也是农村出来打工的,哪有那么多钱呢?但是,他想来想去,总是放不下孩子那水灵灵的大眼睛,最后,还是答应了孩子的奶奶。第二天是星期天,梅长青自己拿出一个月的工资,还有我的一千块钱,送孩子和奶奶回了安徽农村。到了安徽,安顿好孩子,并且答应三个月会汇款给她们做生活费,这才回来深圳。”

    说到这里,张树辉去了一趟厕所,回来接着说:“一开始梅长青只是暂时答应下来,回来深圳找大家想办法帮助,后来其他人都不愿意再捐钱,就只剩下梅长青一个人负担孩子的生活费,也成了孩子的干爹。”

    我和梅支书听完张树辉的介绍,也没心思再吃饭,都陷入沉思。最后,还是张树辉三番五次劝酒劝菜,我们这才又吃了一点,便匆匆道别,准备回去。

    出了饭店门口,临分手时,张树辉又对我们说:“我多存了一万块钱给你们,算是一点心意。他这种好人,遇到谁,都会帮一把的。”我们只好再次道了谢,离开了饭店。

    南方冬天午后的阳光明媚,太阳照在街边两旁的榕树上,散发着清新和甜美的气息。









作者简介

    崔加荣 男,1973年出生于河南省沈丘县。现居广东惠州,惠州市作家协会会员,博罗县影视和戏剧家协会副会长,园洲诗词协会常务副会长。

    1998年开始创作,擅长短篇小说、中篇小说和现代诗歌。在国家级、省、市报刊发表作品上百篇,著有小说集《又见槐花开》和诗集《花开四季》《在路上》等。

    创作观点 一个作家作品从生活中来,又到生活中去。主张文章言之有物,情有所发。无论小说或者诗歌,都要令情感和思想落地,令作品中的意象回归到生活和大自然的具象之中。这样的文章才是具有立体感,才是摸得着看得到的,感情和思想才是饱满有血有肉的生命。

    一个出生在北方农村又长期漂泊在南方的汉子,乡土是他创作中取之不尽的源泉,骨子里有着对故乡和农村褪不去的浓厚感情,长期关注社会底层和弱势群体,绝大多数作品里都有浓厚的乡野气息和普通老百姓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