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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版:副刊
内容详情 2022年12月14日 返回该版首页

灵岩山往事

灵岩山往事

黄春红(四川)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父亲在灌县灵岩煤矿工作。

有年冬天,他回家,看见哥哥趴在门槛上,一把抱起他就往灶台走。当看到锅里煮的是青菜和糠,他一声没吭,背起哥哥就出了门。他要带哥哥去灵岩煤矿吃白米饭和白馒头。

一路上,哥哥瘦弱的身子趴在父亲背上,有气无力地说:“爹啊,肚子好饿。”

父亲心疼地把他往上搂搂,对他说:“幺儿啊,再忍忍哈,等走到鱼嘴,爹就给你吃白米饭。”

其实,父亲说这句话心是虚的,他口袋里掏不出一分钱。

走到鱼嘴,父亲放下哥哥,在路边农户家借了个撮箕,一只手抹一把脸上的虚汗,一只手拿着撮箕,往都江村的一条小河走。看见水底有麻花鱼游弋,他来不及挽裤脚,“扑通”一声跳下水。一阵横撮竖撮,不多一会儿就得了两三斤小鱼。

“幺儿,快来,爹背你去吃白米饭。”

哥哥看到父亲的手脚冻得通红、嘴唇发紫、牙齿敲邦邦,不忍心再让爹背,小声说道:“不要爹背,我自己走。”

“摇娃子(哥哥的乳名)快,爹的背没打湿,还是干的。”

“爹啊,你背我走不快,我们两个人一起走,快一些。”

于是,父亲一只手牵着哥哥的小手,一只手拧着用柳树枝穿着的麻花鱼朝石厂湾方向走。

石厂湾也是一个煤矿,比灵岩煤矿大得多,厂区旁边有许多小饭馆,父亲每次从家里回煤矿,走到石厂湾,饿得浑身虚汗直流,他站在一家饭馆门口,看到有炒荤菜的,就走到灶台边,问厨师要一碗跟锅汤喝。所谓的跟锅汤,不过是洗锅水。

当父亲背着哥哥进饭馆时,灶台上的厨师正好在洗锅,他对父亲说:“等下一个人来炒菜,跟锅汤给你喝。”

我今天不喝跟锅汤,我的幺儿饿了,能不能用鱼给你换一碗米饭?

厨师没说话,直接去了收钱的窗口,趴在窗台上和里面的人说了几句,然后回转接过麻花鱼。

不多会儿,厨师左手端着冒尖尖一碗白米饭,右手端着一碗白白的高汤,上面还横着一根粗大的棒子骨。

哥哥的眼睛落在那碗冒尖的白米饭上,咽了咽口水,小手一横,在鼻子上一勒,又在裤子上一搓,接过厨师手里的白米饭,吃得腮帮子鼓鼓的。父亲借来大砍刀,把棒子骨砍成两截,用小勺子把骨油掏到哥哥碗里。

哥哥吃了一半,喝几口汤,放下碗,摸着肚子说:“爹啊,我肚子吃胀了。”其实哥哥是可以把饭吃完的,他是心疼爹,才那么说的。

父亲吃完哥哥剩下的饭,背起哥哥就回了煤矿。

第二天早上,父亲临下井前,对哥哥千叮咛万嘱咐,叫哥哥就在宿舍周边耍,不要跑远了。

哥哥谨记父亲的话,哪里也没去,就在四周捡石子玩。

忽然,看见两个人从身边走过,一个拧着蔑兜的人说:“走快点,灵岩寺的白果颗粒大,去迟了白果被人捡完了。”

哥哥听见有白果捡,高兴惨了,跳起脚脚直奔灵岩寺。

灵岩煤矿距离灵岩寺不是很远,再加上哥哥去过灵岩寺,没多大一会,便轻车熟路地来到灵岩寺的白果树下。

果真,地上铺满了一层黄澄澄的叶子,其间,有许多圆滚滚的白果夹杂在树叶里。他脱下那件补丁重补丁的外衣铺在地上,一边捡白果,一边盯着山下,很害怕有人来抢他的白果,于是三刨两下收拢衣服,把两只袖子打结,刚站起来准备走。

忽然,几个半大子娃娃手里拿着竹竿,从树林中冲出来,气夯夯地说:“白果是我们打下来的,你倒是会捡便宜。”

哥哥慌了,抱着衣服连滚带爬地朝山下飞,一口气跑到二王庙背后的路边。正好路边有个背背兜的人,背着一袋肥料,靠在路边歇气,由于是下坡路,又跑得急,所以来不及刹下飞奔的脚步,“砰”的一声,整个小身子撞在背篼上。衣服包着的白果也骨碌碌遍地滚。

哥哥抹了一把额头,黑黢黢的小手板儿有一道道血痕,他颤抖着站起来,对背肥料的人嗫嚅道:“我撞了你的背兜,要不我把白果分一点给你行不?”看着一地的白果,他不等那人回应,又蹲下,伸出小手在地上一通抓捡。

他想,一定要拿回家烧给妹妹吃。二姐才四岁,经常饿肚子,有时候抓喂猪的糠吃,所以哥哥当时就一心想把白果早点拿回家。

这时,背肥料的那个人转过头一看,发现是本生产队的小孩子。于是脱掉背兜系系,一只手扶着背兜,一只手捡一块石片垫在背兜底下,余怒未消地说道:“哎呀,原来是永福娃,鬼给你撵起来了嗦,跑这么快。”

满头大汗的哥哥,脸上红彤彤的,见是本生产队的人,瞬间卸下防备,张开缺了两颗门牙的嘴巴,憨憨说道:“曾大爸,你买肥料嗦,我跟你一起回去。”

“你是不是跟你老汉儿来灵岩煤矿的?你老汉儿找不到你咋办?”

“莫得事,给爹说过了的。”几岁的哥哥没考虑那么多,心里只想着早点把白果拿回家,所以对曾大爸撒谎了。

父亲下午四点从井下出来,满脸满身都是黑黢黢的煤灰,他来不及去澡堂洗澡换衣服,穿着井下的班衣就直奔宿舍去。可是,门是开着的,却不见哥哥的影子。

他问遍了宿舍周围的工友,找遍了整个灵岩煤矿,连晚饭也没吃,就直接走进灵岩山的森林中去寻找哥哥,因为他想起哥哥平时喜欢去山上摘泡儿吃,有时候还去灵岩寺玩。

“摇娃子……永福娃啊……我的乖儿啊……你在哪里啊……”

每走几步,每隔几分钟,那凄惨的喊声,响彻整座灵岩山。

风在林子里的荆棘和蒿草上,发出恐怖的怪叫,像父亲带哭的喊声。

到了下半夜,父亲磕磕爬爬地穿出去,看见有几个推着鸡公车、拉着架子车的壮汉,他们是上山推煤赚脚钱的,父亲一把拉住其中一个问:“你们上山看见我的幺儿没有?”

那人挣脱父亲的手说:“你问就问嘛,使这么大的劲干啥子,我们半夜上山,没看到过人。”

另一个见父亲要“吃人”的样子,拉着架子车就走,走了一段路,回过头大声说:“你回家看看嘛,万一回家了呢?”

父亲想了想,歪着脖子,扯着沙哑的嗓子说道:“瞎说,我儿子才几岁,我家在麻溪,那么远的路,他一个人不敢走。”

父亲坚信,哥哥就在灵岩寺附近玩,或许是玩累了在那里睡着了。

想到这,他再次扑进森林中,一个小时后,父亲来到灵岩寺,走到大雄宝殿前,在白果树前坐了下来,双手合十,默默念叨:“菩萨啊,能不能告诉我,我的儿在哪里啊?”可是,耳边传来的是林涛滚滚的啸声。

天亮了,他扶着双人合抱的白果树站起来,迈开筛糠的两腿,朝山下走去。他想起了半夜那个人说的话,万一回家了呢?

快到中午时,父亲终于走到麻溪了,过了麻溪河,远远看见我家院坝边上有一堆火,火边蹲着几个小孩子,他揉了揉发红的眼睛,风一样地跑过去,真的是哥哥和二姐在火堆边烧白果吃,他一把抱住哥哥:“摇娃子,我的儿啊,我的乖儿啊。”然后松开哥哥,仰天一声长笑哈哈哈哈哈哈……随后风一般地跑了,他随着麻溪田坝一圈一圈地跑,一会笑,一会儿哭——我的父亲,他精神失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