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彭镇喝盖碗茶
岳定海(四川绵阳)
对于茶馆,我天生有一种亲切感。
我喜欢它的平民化,在一大间用梁木与青瓦穿斗建筑而成的夹篾民房内,铺开十余张小方桌或浸着水渍的长条桌,上置盖碗茶,十元钱一碗,这个秋天落寞的下午,我喊了一盏。成都市双流区彭镇老茶馆临近一条小河,黯淡无光的屋内墙壁斑驳,茶馆内,多为当地老者衔着铜烟袋咂吧着叶子烟在喝茶,烟杆硕长,烟嘴里按紧一只手工卷的叶子烟。他们有的围一起打长牌,有的手拍靠背竹椅哼川剧,有的漠视房顶,有的盯着门外……茶馆师傅对我讲,老大爷多是本地人,一早就来点茶,一元钱一碗,坐下就是一上午,中饭吃过,又朝茶馆走来,他们说,“一天不来喝,心就空落落的,不安逸。”下午他们摆龙门阵直到黑夜,才起身告辞。
我看看地上,满是陈年黑土,凸凹不平,行人走过,已是坚硬无比。在老茶馆天井处,砌有一座烧水老灶,灶凿几孔,每孔烧蜂窝煤,燃得炽烈,火上放铁茶壶,壶内开水沸腾,茶盖跳动,正好被小有姿色的老板娘提起挨桌泡茶和续茶。就茶馆内这条铁实的土路我要多说几句,几十年来,无论刮风下雨、天晴日出,走在这条路上的茶客们都是如约而至的。
我想起几十年前我的家乡盐亭县城中北街茶馆,门前几株白杨树蓬勃,可躲阴凉,熟人一进茶馆乌黑的木门,乡亲们举起角票争着喊“茶钱我给了”。倒茶的女人抱摞茶碗、盖与茶船,一手提壶,麻利走来,提醒闹哄哄的茶客,“让下,看烫到脚背。”话一落地,向桌上利索地放船,搁碗,倒水,盖碗,边收茶钱边说,“钱收了,莫争到给了。”在茶馆角落处,一个蓄胡的中年人在铺着红布的桌前拍惊堂木,他正在为茶客们说评书,是“武松打虎”这段,口水乱飞讲到“吊睛白额大虫”在景阳冈刮起大风扑来的紧要处了,众茶客正瞪眼倾听,“啪”的一响,评书戛然而止,说书人端着盘子已经挨桌收钱。
是的,这条坚硬的土路上走动着来来往往的人们,他们疲惫地走,嬉闹地走,开着粗俗玩笑地走,围拢方桌咂烟,沉默,或是摆乡下收成。走着走着,有些人消失了脚印,又有人佝着背加入进来,尝试着生活的另一种茶味。我要了一杯盖碗茶,时光,无语,仿佛静止……呵呵,我等着所有人在夜深沉时的离去,望着满屋空空如也的木桌、竹椅,我知道生活场景到了最后都是人去楼空,唯有天色与黑夜存在,它们才是茶馆兴衰的见证者。
我们终将老去,人、物、时空,倏忽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样想着,我的心似乎坦然,于是端起茶碗,提盖,吹开浮叶,撮嘴品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