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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版:副刊
内容详情 2023年04月07日 返回该版首页

“逃离”家乡

“逃离”家乡

周国英(四川成都)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万物都在沉睡中醒来,生机勃勃。清明又至,我们开始和家人商量着回乡祭扫的日子,说起来,现在离家不过一个半小时车程,真的是随时说走就可以走,但每次回家,依然要好好思虑半天。

都说故乡是游子的根,叶落尚且要归根,何况是人。我一直认为,父母在的地方,就是故乡,那条紧紧牵系着我们的根,是血脉、是亲情。而我是一直想要逃离的,幼年时读书,父亲母亲告诉我“要好好读书,将来不要再像我们……”他们单纯地希望我过上更好的生活,可是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家永远是最温暖安全的地方,家乡,永远是最亲切的所在。直到年岁渐长,大人们的种种冲突和纠葛将我对家乡深深的眷恋碾个粉碎。

在我模糊的记忆中,总有邻里间争吵或打骂的片段,母亲辛苦养了两年,临近下崽的母羊,一夜之间不见了踪影;父母辛苦大半年种的几亩地花生,在收获前的一天雨夜里被一扫而空;哥哥苦心经营的诊所,一夜之间所有的药品不翼而飞;儿时要好的伙伴,因为家人不堪忍受邻里冲突,举家外出打工以后再不曾回来;哥哥结婚后的那一年,外出打猪草的我,无意间在田埂下听见村里的大妈们说母亲的坏话,唆使嫂嫂和母亲吵架……

那一年,我十三岁,对家乡的热情开始慢慢冷却。我有了逃离家乡的想法。父亲在这里当了几十年的村干部,从记分员、村组长到集体企业厂长,大队支部书记……在母亲的委屈和不满中,很多来自父亲忙于调解邻里纠纷或者其他村务工作而耽误的自家农活,还有邻里的闲言碎语……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多年来一直像阴影一样笼罩在我的头顶,那样的恐惧,让我习惯于半夜惊醒后,总要伸手去探一探母亲的鼻息,总要在深夜里惊恐许久才能平复。

记得那时候,乡镇领导提倡种果树,为了形成规模,让所有的村干部去学习考察,挨家挨户做工作,然后找种源,统一购买分发,指导大家栽种。村里分树苗的那一天,父母在外忙碌一整天,午饭也没有回家吃。下午放学回家,我做完作业,然后做了晚饭等父母回家。大约八九点的时候,父亲回家了,却没见着母亲。大家都纳闷的时候,我转身上楼去找母亲,有时候干活累了,母亲回家会倒在床上躺一躺。二楼的大门被插上了插销,我在门外一直喊母亲,却没有任何反应。我叫了父亲上楼,父亲用力踢开大门,眼前的一幕吓坏了我们。母亲倒在堂屋的地板上不省人事,我们拼命地喊,试图叫醒她,母亲突然抽搐了几下后“哼哼”两声,那一刻,我脑子里闪过那些因为和家人或邻居争吵后服毒的人。

父亲用力想把母亲抱起来,然后母亲哇哇地吐了,那时候我们才意识到屋子里浓烈的酒味,一个葡萄糖注射液的玻璃瓶子倒在旁边,父亲拿起来闻了闻,叹口气说母亲应该是喝醉了,父亲对母亲无奈地说道:“你就是想不通,心放宽些,人一辈子哪里有不吃点亏呢!”吐过以后,母亲醒过来,很伤心地哭泣,我只听见母亲一直念叨那句:“我想不通,就是想不通……”我吓得站在一旁瑟瑟发抖,我很想知道母亲到底想不通什么。我以为父母吵架了,我在心里做了各种猜测。

把母亲扶到床上平静好后,父亲对我说:“别害怕,你妈妈会没事的。”我追问父亲缘由,父亲说:“今天是村里分果树的日子……”因为整个乡镇都在发展种果树,一时间种源不足,优质品种和好苗子很紧缺。全乡十几个村干部,想尽办法弄来了树苗,但还是有些比较过时的品种和残次瘦弱的树苗。发放树苗的时候,村民们不肯均分残次苗,都只要好树苗,父亲无奈,将好苗子全部给了村民,我们自己剩下的全是残次苗,而且还不够数。母亲气极,才做出了这样的举动。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母亲酒醒后并没有和父亲争吵,父亲也不再提起。家里瘦弱的果树苗,种在地里,被父母小心地呵护培养,慢慢长得很茁壮。从那以后,我劝诫自己努力学习的理由中多了一条,就是为了将来能离开这个地方。

这段揪心的记忆,也被我深埋心底。只是每每午夜惊醒时,我一定要去看看家人,心里才能踏实下来。

父亲终究是热爱了这片土地几十年,直到永远地闭上双眼,我从未听他抱怨过家乡的不好。大约十四五岁的时候,一次和父亲外出下地干活,行至一处斜坡上,父亲指着斜坡下面一处小小的平台问我:“将来我若死了,就葬在这里如何?”我有些疑惑,父亲又接着说:“这里正对着村口,我可以看看这里来来往往的人,倘若哪天你们(指我与哥哥)离开这里了,有空回来看看,我一眼就能望见……”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父亲对于家乡的爱,就是这样,是我所无法理解的执着。最终,父亲真的葬在了那里,一处小小的斜坡,每逢年节时上坟,双脚尚且不好站稳。侄女无法理解:“爷爷当初为什么选了这样一个地方,小小的坟堆旁连棵树都无处生长,如此寒酸。”她哪里能理解呢,就像当初离开家乡以前,我也无法理解一样。

故乡是每一个人都无法离开的心灵驿站,而我却一直努力地想逃离生活在那时的家乡,多年后这愿望终于得以实现。但每每逢年过节,我依旧会坐立不安,按捺不住想回家的心情。不仅因为母亲和哥哥还在那里,而是我的根,也一直在那里。从那栋破败不堪的楼房的某处,深深地扎进泥土,哪怕枝叶长大了,伸出那小小的村子,根却始终牢牢地扎在那片土地,无法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