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树为邻
刘乾能(四川雅安)
这株香樟,笔直,挺拔。站在它面前,我的思绪穿越时空,努力和树建立沟通的渠道。比如,让它感受到我的存在,体味我的感觉,懂得我正在探寻它的历史。但香樟不为所动。它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风来,摇动叶片,树梢传来“唰唰”的声音。树不和我说话,只对风打起招呼。
这棵树长在我居住的小区前的马路上。原先这里栽着一排水杉,入秋,细细的落叶铺地。双脚踩上去,海绵般蓬松。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换成了香樟。香樟叶肥厚,泛着油光,掉落的叶子,布满腥红或鹅黄的色彩,一地斑斓。
一棵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纯属偶然。有的进了小区,有的栽在村口。与钢筋水泥为伍的树,往往有着特别的造型。要么是老桩上嫁接了新枝,要么是在成长中被外力扭曲了方向。如果不是树上挂着的标识牌,我们甚至都不知道它们的名字。
在村庄,每一棵树,村民都能叫出它们的名字。狗剩家的,大牛家的,天赐家的……树成了家的标志,村庄的导航。树隐藏了太多关于乡愁的密码。
我居住的沙漩村,没有一株超过百岁的老树,这多少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在我看来,一个村庄最显著的标志,就是村口那株树干粗犷、枝头繁茂、叶片浓密的古树。最好是古柏或古槐。这样的形状,才符合我对故乡的原始想象。村口的那棵树,树皮皴裂,躯体粗糙,写满岁月的沧桑,是比村里老人更老的老者。当然,沙漩有树,只是它们都很年轻,年过半百的村民,都能说清楚它们的来历。
在我的意象里,村口那棵树的前身,必须得有无数种可能。每一种可能,都必须与一段或壮烈或凄美或豪放或婉约的传奇相伴。它们的历史,可能也会有文字的记载,但更多的,是靠村民的口口相传。它们生活的年代,久远到我们无法想象,曾有过我们想象无法企及的经历。站在它面前,将手掌轻轻贴在它的身上,或把耳朵轻轻靠在它的身上,抚摸,聆听,与树来一次亲密的接触。我们所能感受到的,也只是树的粗糙。能听到的,大抵只能是风过树梢的“呜呜”声以及鸟栖树枝的啁啾。
后来,我离开沙漩,从南到北,去过很多地方。不管到哪,有老树的地方,总会让我留恋不舍。老树前风姿绰约,仪态万千。它们有过怎样的经历,树当然不会告诉我们。更多的时候,我们通过文字可以大致了解,那也不过是树最终呈现的结果。而过程,我们永远无法了解。站在这样的一棵树前,我感觉到人的渺小,微不足道。
再后来,我从北到南。又到过很多地方,也相遇无数老树。只是,每次总是匆匆而别。沙漠胡杨,岩边苍松,林中桢楠,寺旁古柏,树的影子在我眼前一闪而过,留在心里的,只是它们被规范后的名字。在世俗面前,我总是缺少让自己慢下来的信心和定力。不像树,从生根发芽起,从来都是气定神闲,无论身旁有怎样的诱惑。风里雨里,它们不慌不忙,活出了自己该有的样子。
此刻,正是初夏。老屋南侧的银杏缀满扇片似的绿叶,充满奔放的气质,完全没有了早春嫩芽初展的羞涩和委婉。树苗是父亲从山上挖回的。当初,它幼小的根须包裹着一团泥土,躺在父亲倒扣的草帽里。它长到高出屋脊的样子,只能出现在父亲的想象里。
我就站在它的面前。头顶云白,银杏翠绿。院子里,茄子深紫,辣椒鲜红,豌豆碧绿。葡萄架下,母鸡带着鸡子,咕咕叫着觅食。院子以树为墙。柳杉,水杉,樱桃,花椒。一桶水,一担粪。除虫,修枝。我清楚地记得父亲侍奉这些树苗时的专注。这是父亲执意要营造的生活。几十年后,这样的景象在蓝天白云下渐次呈现。可惜,父亲看不到了。
树一旦成大,必然分枝。每一根枝条,都努力伸向更辽远的天空。我们从树下走过,奔向四面八方,选择某一个地方,生根,发芽,成长,成熟,繁衍生息。天南海北,夜深人静,我们常常在被围在钢筋水泥的城堡里,倚着一棵棵叫不出名字的树,低头冥想。校园里的那株茶花,是否还依然开放?沟旁的那棵桢楠,是否还保留着那枚巨大的鸟巢?
一棵树的种子,被我们的祖先带到了村口,从此扎下根来。如果没有人为的侵犯,它就会长久生长,久到和它为邻的人们逐渐忘记年代。岁月更迭,一代又一代人不断老去,树还是老样子,挂着寂静漠然的表情。
我们最初的想法,是想让树成为邻居。但人无论怎样努力,都活不过一棵树。和树相比,我们想要的东西太多,我们的渴望、想法、欲念,成为我们前行的重负甚至枷锁。
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给树留一个位置,至少在自己的心里。